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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战争的惨烈远比我想象的更甚。

        敌军霸城休战,得以让我们有片刻喘息,我道别江染,到了军医的帐中。本以为世道对女大夫满是闲言碎语,却不想满屋血腥早已让人无心辩道俗世偏见。

        匈奴大军善骑射,弯弓大刀快马在这开阔平广的土地上如鱼得水,势不可挡。我方殊死抵抗,以命相搏,方才放慢了其侵略的步伐。

        军医队伍的总领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医者,姓徐,军中人说,他战时随军出行,安时便悬壶济世。他每日都要向上面汇报伤亡的人数。

        军中医师太少,而伤者太多,我常常一日只能睡下两三个时辰,饶是如此,有时也无力回天。

        我医治的其中一位伤者,叫做黄志,为了保护战友而被砍去一条腿。

        “俺十五岁就从军啦,在这地儿呆了三年,那些蛮夷想取俺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如此摊在床上,咧着嘴对我笑,说了这番话。

        “诶,小大夫,你知道俺那战友咋样了吗?他说了要给俺报仇哩。”我一个军医本来不该知道,可昨日西南方向的棚帐内动静太大,几乎惊扰了所有人,我不自觉地去打听了下,方知有一队骑兵先锋去了沙岭探路,几乎全军覆没,只活了一人被战马驮回。我听说,他说完前方的敌情后,便笑着死去了。

        那便是他所在的队列,那里都是他曾经的战友。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他我们打了很多场胜仗。我笑着听他讲那些军营趣事,什么守夜时打盹被狗惊醒,以为是匈奴来袭把他们那烽燧的人都给喊了起来,结果被几十个人围殴;还有什么训练的时候为了偷懒装作脚崴了,结果被他们“将军”发现后为了不被罚就真自个儿把脚给崴了,最后痛的嗷嗷叫,叫得他们“将军”好不愧疚。

        他每次回忆起这些事儿都不由得一笑,我看到他笑也忍不住高兴。

        他的腿情况很糟糕,深度感染,我反复试了好多种草药,都很难有起色,可我不忍告诉他,只能每日照旧替他治疗。

        有一日深夜,我巡查着棚帐内每位将士的情况,我惊奇地发现了他眼角底下的床布湿了一块,我看了看他“熟睡”的面容,看到了他脸上胡乱的泪痕。

        治疗了数十日后,他的情况竟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我十分意外,也十分兴奋,想着是不是哪味药起了作用,那也许许多的将士们都将有生的希望。

        可我错了,那好转竟不过似回光返照。伤口貌似是有愈合的迹象了,可内里已是全部溃烂。

        他看出了我的伤心,反倒过来安慰我,“你别怕啊小大夫,俺早就看开了,大不了就是去跟俺的战友们重逢罢了。”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我却还嘴犟着,“胡说些什么呢。”

        他轻轻笑,“你是个好大夫。”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夸赞的话如此刺耳,鼻子一酸,却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

        “俺是说真的,你尽力了。”他话一说完,就猛地抖动了一下。

        我伏在他床边,想与他多说说话,缓解他揪心的痛楚。

        “你还年轻,还要回去娶媳妇儿呢,你这么帅个小伙儿,一笑起来啊就像小太阳一样,肯定很讨姑娘喜欢,你自己可有喜欢的人?”

        “喜、喜欢?”他两眼放光,惊喜地看着我,“俺小时候老爱扯一小姑娘的辫子,领着她去坡上看人家赶马,夏天夜里还带着她爬上那谷堆数星星。”他说着忽地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她十岁那年就搬离俺们村了,现在俺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

        我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只要有缘,总会相逢的,到时候你打了胜仗回家,她啊就站在村口,等你娶她。”

        他只是淡淡笑着,“俺们村虽然穷得很,但是山好水好,特别是那夏天的荷塘,晃晃悠悠地开满一片,白的粉的,光一照,水上闪亮亮的,就像浮满了珠玉一样。”

        他安静地躺在有些破旧矮床上,咧着有些干涩的嘴角傻笑着,一双眼盯着棚顶,好像看到了夏日荷塘上的粼粼波光,就像他描述的那样。

        他带着笑容离开,而我忍着几近夺眶而出的泪水,几乎是全身颤抖着,抬手抚闭了他的双眼。即便早就预料到这般结局,我仍旧无法平静。

        他还未娶妻、还未及弱冠、还没等到夏至能记得他名字的战友都与他一同共赴黄泉,而我这与他相识寥寥几天的人,又能将他的事迹记到几时?

        黄志、黄志、黄志

        很快他的身体被人抬走,我目送着他逐渐远去,心中仍旧默念着他的名字、浮现着他的笑容,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身铁骨一家国,一捧黄沙一英雄。

        我抹去了眼角的泪,收拾了有些杂乱的床铺,拿起草药和纱布,去往下一个伤者身边。

        休养了快一月,匈奴再次发起了进攻,直夺角虎城。

        角虎城是个关键的当口,城外视野开阔,易守难攻。而一旦角虎城被拿下,则匈奴极可能长驱直入,一连直取整个西北。

        这场战役至关重要,我心中念着江染,知道他此刻定然在前方部署着作战计划。我不会功夫,无法与他并肩而行,可我会永远在他身后,用我那微弱的力量去拯救一个个平凡却伟大的生命。

        前线的战报是不会说给我们听的,可那激增的伤员数量却直接地告诉了我,战争再次打响了。

        我又恢复了从前忙碌的朝夕,穿梭在满地血污的棚帐内,假装听不到那些哀鸣,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明明我在救人,可我却愈发紧张和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们中有的人是注定无法好起来的。我一次次地笑着面对他们,一次次地目睹他们生命的消逝,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如此微不足道。

        一天夜里,我偷偷地躲在军账后面哭,一个人影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徐军医。

        来此一月有余,除了医治上的事外我从未与他有过交谈,如今深夜被他撞到独自抹泪,我有些窘迫,粗粗行了一礼,便打算逃开,不想他却叫住了我。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他笑了一笑,“我看你近来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如聊聊?”

        我有些犹豫,他却又道,“我与你爷爷也算是老相识了。”

        “您认识我爷爷?”我惊异不已。

        他点了点头。

        我与他并排坐在地上,背靠军账,面朝星光,他给我说起了他初次从军行医的故事。

        那时的他不过二十余岁,行遍天下大好河山,自以为医术高明,却因为与我爷爷的一个赌,拎着包袱从军而行。

        “那个时候啊我自命不凡,开了医馆后只挑重症奇状的患者医治,自以为医术绝伦。你爷爷看我不下去,便与我打赌,说这世上有一处地方是我束手无策的。”

        “后来战争开始了,我才彻底明白了你爷爷的意思。”

        那是一场恶战,整个军队被围困在河谷之中,难以突围,粮食和物资越来越少,死伤却越来越多。

        “我天天都能看到硝烟,天天都能听到号角,仿佛自己就身处战场之中。”他说着皱了眉头,苦笑一声,“但我一低头看到满地的伤者死者,我就知道我没有,我被脚下的人保护在身后。”

        物资充裕之时也日日有人伤重死去,此刻孤立无援,更是尸横遍野。人手不够,埋不了尸体,便只能推到河里,随河水飘走,后来天气转冷,水流变缓,那一具具尸体便只能堆在河中央,每日被流水冲刷。

        渐渐地,治伤的地方便能闻到腐烂的味道,每个伤重的士兵躺在那里,仿佛都能预见自己的归宿。

        “有一个人问我,他是不是也要被放在那里?我向他保证绝不会,我要治好他,让他回乡与父母妹妹相聚。他笑了,笑得很幸福,但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治不好了。”

        “我常常对着那如山的尸堆发呆,脑中回想起我撒过的一句又一句谎话。”

        正当军中日渐颓靡,粮食消耗殆尽,所有人都以为会被围困至死之时,援军到了。

        囚笼中的困兽听到外界的号角,纷纷拿起兵刃,破釜沉舟,与敌军殊死搏斗,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会武功,也拿了柄大刀,跟在他们身后随他们一同冲出去。”

        突围之时恰在晨曦,天空中一抹透亮的红色与河谷的血水相映成辉。

        我忽地想起了那些话——“白骨露野,伏尸千里。”

        “我本来,是该死在那场突围之战中的。敌军的长矛都抵到我眉间了,我却被硬生生推开来。”

        他说到这儿又是一声苦笑,“我看着那个瘸着腿的小将士把我推开,那长矛刺进他的脖子,溅起好大一滩血。”

        他说,“我后来思索了好久,才记起我医过他,可是他的名字和脸,我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他的眼中饱含泪光,像是多年前的场景再次浮现。

        “那之后我才明白,我当初的自负是多么可笑。于是我更加痴心于医书药学,我变了法儿的研习新的疗伤之法,可我每次从军行医,总还是有那么多的生命从我手中流逝。”

        “楼姑娘,”他说着看向我,“医者治病救人,从来就不是万分把握,尤其是在战场之中。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你往后或许还会看到更多的伤痛疾苦,更多的无可奈何,但你要切记,别被它们吓倒,因为你便是来战胜它们的。”

        我望着徐军医远去的背影,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你便是来战胜它们的”。

        我缓缓站起身想着那些离乡千里的少年,想着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想着那些饱受战火荼毒的百姓再次走到棚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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