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宵之36
“典膳，您且醒醒。”
昨夜宋喜太过担心奇楠，天将破晓时方得入眠。
她刚刚朦胧睡去，便觉耳边有人低声相唤。
“藤枝姐？”
宋喜强睁了惺忪的眼，隐约辨出那来人。
“尚功局出事了。”
短短的一句话，遂令宋喜瞬间清醒。
“这消息，也不过刚从外朝那儿传过来。”
宋喜急忙起身下床，藤枝却拉住她。
“待会儿湘杏尚服怕是会来此一趟。事情听说闹得甚大，可具体的，典膳还须问尚服才行。”
“藤枝姐，我要去尚功局！”
宋喜被藤枝拉着，不得出门。
“那地方现在可乱着呢，典膳过去，是要害尚服担心？”
藤枝搬出了湘杏，劝说宋喜。
宋喜这会儿已稍定下心神，自知该留在内廷，等候湘杏过来。
好在未过多久，湘杏便到了房前。她领着宋喜出隆宗门，一路行至了太医院。
“奇楠她真如姐姐所说，只是伤了额头？”
闻得奇楠受伤，宋喜心急不已，朝湘杏反复确认。
“你自己去看便罢。”
湘杏知道，若不带宋喜过来，她只怕要独自去尚功局的。
那里刚死了人，妹妹她受惊吓可怎么办？
司礼监善后之事，素来做得缓慢。宝薰的尸骨，说是仍在那屋子里摆着。
妹妹她莽撞过去，难免会多生事端。
推开了面前的门，湘杏带宋喜入内。
叶正云独自在椅上坐着，并不见奇楠身影。
“叶大人。”
湘杏朝他一礼，叶正云起身回了，指指屏风。
“服过了安神镇痛的药，这会儿已睡下了。”
奇楠本不必服药的。
她受的是皮外伤，下手不重，月余便能痊愈。
留疤在所难免，可这样的小伤，倒无需内服汤药。
叶正云替她开方，是为了寻出时机，与宋喜单独相谈。
奇楠心机之深，连他亦叹为观止，不得不防。
湘杏没有多余的工夫留在这里。
已带了宋喜过来，她便离去，回尚服局料理事务。
叶正云招呼宋喜坐下，压低声音。
“上次藤枝之事，老夫可说对了？”
“并未全中。”
宋喜警惕地摇了摇头，不知叶正云这回又要打什么主意。
“不中，怕是也不远吧？”
他捋了捋胡子，似乎已全然看透宋喜。
“典膳年纪虽小，可防人之心却也该有了。您身边都是些什么妖魔邪祟？老夫瞧着都替您着急。”
叶正云说她看人的眼光很差。
宋喜觉得这话难听。
可往往忠言逆耳，叶正云并未骗她。
她只是在当时未有所觉，以为奇楠是值得交心的朋友。
而“眼光差”这一点，她也仅仅是联想到了奇楠，而全然未想到她所结的菜户，远在浣衣局的苏淮。
苏淮是否与奇楠相似，一如叶正云话中所言，算得上“妖魔邪祟”？
哪怕事后回想，宋喜仍旧觉得，他与奇楠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宋喜爱他。
只要爱一日不灭，她便一日做不到那样看他。
“你醒了？”
奇楠睁眼，便见宋喜正含着泪，坐在床前问她。
“我睡了有多久？”
她坐起身，宋喜将她扶住，帮她于身后塞了迎枕。
“不久，半个时辰罢了。”
“你便一直在此处陪我？”
宋喜点了点头，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你的伤，可还疼么？”
被毁了脸的是她，小姑娘倒是比她还要难过。
奇楠伸手，以指轻抹去宋喜的泪。
“叶大人煎了药给我的。我喝过以后，全然都不疼了。”
“可你伤的是脸。女儿家怎么能伤在脸上？更别提是我们这些六局的女官了。”
宋喜刻意没有提及宝薰。
叶正云在奇楠熟睡时，警告过她。
他说奇楠脸上的伤，绝不是宝薰割的。那利器入肤的角度，就只有奇楠自己才做得到。
叶正云还说，伤了奇楠的，是一把黄铜小剪。宋喜当即便想到，奇楠提铃那夜，偷藏在身上的正是宝薰的剪刀。
可毕竟宝薰已经死了。
那把铜剪的秘密，如今除了奇楠，就只有宋喜知道。
宋喜不愿将此事点破。
若是可以，她甚至想一直都做个傻子，直到十年以后，能够离宫为止。
“别哭了，乖。”
奇楠温柔地笑，再替宋喜拭泪。
“我这张脸，本就平平无奇，毁了也不可惜。”
她目光和暖，语气淡然。宋喜见她这样，哭得更是厉害。
“倒是你，生得白嫩可爱。”
将宋喜揽进怀里，奇楠拍她的背。
“你皱起脸来哭呀，实在是教瞧的人心疼！”
宋喜回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旁。
奇楠垂下首去，唇贴着她的耳朵，话音极轻。
“接下来的话呢，你别害怕。宝薰她没有伤我，是我拿了她的剪子，毁了自己的脸。”
宋喜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只是抱着奇楠，不住点头。
“你还记得。”
奇楠释怀而恍然地笑。
“你瞧，那时候我便说，我替她收着剪子，是能‘以备不时之需’的。”
她耐心极好，细细对宋喜解释。
“我昨夜，在她门口留下了一包明矾。她以为是砒|霜，天刚亮就过来寻我。”
拍了拍宋喜的背，奇楠的声音愈是温柔。
“若冲突发生在她那儿，她还可以辩解，说是临时起意。可若在我的房里伤我，她便一定是心存歹念，蓄谋而为的。”
她解释得极缓慢，宋喜听得真切。
“再然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教的这些法子，你全部记牢了么？”
“我记下了。”
宋喜起身，拿袖子擦了把泪。她定定地看向奇楠，眼中却仍有雾气。
“可我不敢，我做不到……”
“傻孩子，我教给你，不是让你去做。人心险恶，你要知道该怎么防。”
奇楠要她防险恶人心，而叶正云则要她防奇楠。
到底谁说的对呢？
宋喜不想辨别，她只想奇楠的脸不曾受伤。
见她仍盯着自己的脸看，奇楠了然一笑。
“我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就像那一次我自请提铃……我所选的，一直都是最好的选择。”
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么？还是其实已别无选择？
宋喜这一次，才隐隐有些懂得奇楠。
那时她问湘杏姐，奇楠怎么竟自请提铃。
湘杏姐却回答她说，虽然是下下策，虽须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若是换了自己去选，换了平涯去选，他们皆都会选择提铃。
他们懂得的，而宋喜那时尚不懂的，是奇楠的无奈。
只有无可奈何，才会出此下策。
若是有别的法子可选，奇楠怎可能自请提铃，怎可能毁了自己的脸？
“典膳要这样想，长公主已查到我的簿册，治罪是其一，可其二呢？她知晓我并未年满廿五，定不会放我离宫。我既在这皇宫里，她仍是要赐我彩头，将我强塞给皇上的。”
“这样也好。”
宋喜急急摇头。
就算奇楠不知贵人们在暗处的争斗，可既然她不是长公主的人，皇上总不会不要她的。
“哪怕是这样也好，好过你自伤容貌，既做不得后妃，也不能当宫人。”
“这样不好。”
奇楠牵住宋喜的手，回望住她，语气极为认真。
“每年夏时，我皆在浣衣局中浆洗，结识过无数被贬出内廷的宫女。你可知道，皇上的后宫里，除了敏娘娘外，其余妃嫔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宋喜待奇楠细说下去，可她却点到为止，不再深谈。
“是因为敏娘娘独得恩宠，众妃皆只能空度年华？”
奇楠未置可否，只是对宋喜相劝。
“若捱得到出宫的年岁，你便离开。这里全然不值得你留恋，无论是圣恩，还是荣华。”
“有皇上给的这些，难道不好？你若是离了宫，境况只怕要急转直下的。”
宋喜仍是不懂，为何奇楠偏要做这样的决定。
“长公主答应过，要将铺子交给得胜的人打理。我既算得一手好账，管铺子远胜于入宫为妃。”
原来在她眼里，入皇上的后宫，是不如替长公主打理铺子的。
做温恒的后妃，真的就那么令人抗拒？
浣衣局中，曾侍奉过妃嫔的宫女们，究竟告诉过奇楠什么？
“可哪怕是这样，你如何能确定，长公主仍会将铺子交给你呢？她分明是去查了簿册，想要治你罪的。”
“治罪却不至死。我活着离开这里，便有希望。”
奇楠说得笃定。
“她贵为国之嫡长，总不会言而无信。”
“那本宫若偏要食言呢？”
话，是带着三分无赖的。
可这把嗓，华贵端庄，不飘不媚。
宋喜识得这声音。
她抬起头，瞧见正转过屏风而来的温昭。
温昭何时入得房内，宋喜并不知晓。可瞧着她面上神色，宋喜大抵猜出，她将自己与奇楠的话，听得只怕是一字不落。
宋喜起身，朝她见礼。
奇楠却仍旧靠在榻上，声音平静沉稳，对温昭作答。
“便是如此，我也要离宫。”
她紧紧盯着温昭的眼，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
“比起宫里的虚无缥缈之物，比起皇上，我更想仰仗的是我自己。”
温昭回看住奇楠。
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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