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宵之51
“迷迭！”
画眉忽扯高了嗓，朝排房最西侧的屋子喊去。
凉亭里的女官们，皆被这乍起的夜风吓住。见她们再无人敢妄动分毫，画眉属实无奈，只好叫迷迭来替众人壮胆。
虽只是半个男人，却也聊胜于无。
迷迭独自在房中，整理着往日里的食单，被画眉陡然一喊，惊得甩开了手中毛笔。
这小姑奶奶，平日里不吭声，偶尔一开了口，却绝对能折了人家半条性命。
迷迭被画眉喊得瞌睡全无，手脚麻利地收起笔墨，出了房门。
“姑姑们有什么事儿，这么急着寻奴才过来？”
他走进凉亭，瞧见女官们神色皆极古怪，不解相问。
“夜里不说鬼。”
画眉指了指媚好。
“掌膳偏提起之前的內膳总管。”
“哪一位？”
迷迭仍摸不着头脑。
他这话，倒是让女官们更为不安。
依迷迭的意思，已不在世的內膳总管，竟似不止一任。
“自然是横死的那位。”
画眉说出“死”字，语调却仍旧平静。
这里毕竟是膳房院内，在座皆为朝夕共事之人。
再加上藤枝已走，司酝司只剩了她，她说一句“横死”，倒也无人好拿宫中的规矩压她。
女官们的注意，都放在了她这句话的本意上。
十九年前，因司膳司女官的技艺皆不及冯铁柱，内膳房便被弃置。
宋喜从没有深想过，那位能比得上师父的女官，究竟去了哪里。
换在原来，她只是简单地以为，那女官离了宫。
可画眉说“横死”，而迷迭亦知道，那一任內膳总管已不在世。
宋喜从前在外朝时，因常去御茶膳房当值，故待在南三所的时候甚少。
媚好说什么“诅咒”，宋喜是未听过的。
但在座的其余四人，显然都知晓此事。
听闻画眉说出“横死”，迷迭点了点头。他瞧着松了口气的媚好与鹦哥，耐心解释。
“姑姑们莫要自己吓自己。除了上一任內膳总管，之前几任不是已离了宫，便是早已经寿终正寝。要说真正与咱们这儿有关的怪谈，就唯有总管红菱罢了。”
“公公您慎言那一位的名字！”
鹦哥捂了耳朵，急匆匆缩去画眉怀中。
迷迭倒也无心吓她。
他住了口，转头问向媚好。
“倒是掌膳姑姑，怎的就提起了那一位来？”
媚好点了点远处的排房，反问迷迭。
“这一连串的房间之中，还住着人的尚余几个？”
瞧着这些未亮灯火的屋子，媚好摇头。
“人气儿本也不旺，皇上又不再应允女官进来。内膳房哪怕托咱们典膳的福，重新开了，却也实在是冷冷清清。”
“就为这个？”
迷迭哭笑不得。
“那也不能说是红菱的错。”
“公公！”
鹦哥刚放下手，听迷迭又提了红菱，便嗔他一句，忙再度捂起耳朵。
媚好见迷迭不信自己，伸手过去，替鹦哥将耳朵捂严，遂朝迷迭辩解。
“尚食局既在南三所的中路，女官之间可都已传遍了，这么多年内膳房始终不能再开，都是因为红菱怨气太重，见不得有人可匹敌她。”
画眉亦帮着媚好说话，问向迷迭。
“公公您说，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无人能胜任此职？咱们典膳，准是教红菱佩服得彻彻底底，才破天荒当了这內膳总管的。”
媚好与画眉的一致说辞，多少将迷迭吓住。他一时间哑口，倒真的信了几分。
宋喜既在局外，始终跟不上他们三人。
鹦哥又不肯参与这番对话，她只好出言将他们打断。
“那位……红菱总管，为何横死，又为何怨气重呢？”
“典膳对红菱知晓多少？”
宋喜朝媚好摇了摇头。
“真就像细艾说的，你的心思呀，全扑去了灶台上面。”
媚好无奈嗔她，为她讲起红菱其人。
“说起来，那一位也是御膳总管的关门弟子。不过她师从的是冯御厨的师父。”
“这么说的话……”
宋喜于心中默算辈分。
“红菱是你师姑。”
画眉直截了当替她道了出来。
宋喜恍然点头。
“她身为总管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早早便入了内膳房来做事。因为深得先帝喜爱，红菱便成了內膳总管。”
迷迭听媚好此言，感慨一叹。
“先帝喜爱红菱，又何止是爱她做的御膳？”
“难道……？”
迷迭尚未再出言，宋喜便已然隐隐猜到。
“皇上幸了红菱。”
画眉言简意赅，将当年的秘事利落道出。
媚好则从旁替她将事情细细讲完。
“红菱有孕，可先帝亲征未归，适逢先皇后遭人投毒，再不能怀上孩子。这下毒的事情，先皇后查来查去，便查到了红菱身上。”
先皇后自诞下长公主后，便再不能受孕，这事情宋喜听平涯道过。
“不是说，先皇后是遭后妃毒害？可红菱只是内膳房的总管罢了。”
宋喜想起合香赛初始那会儿平涯所言，不解问向媚好。
“这里面确有蹊跷，不然红菱也不会始终鸣冤。她尚未得先帝受封，有孕之事始终瞒着众人。彼时她已经自身难保，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主动招惹皇后。”
“更何况，先皇后查到她那里时，她已诞下皇子。那可是先帝的长子呀！有母凭子贵的好事情，她犯得着嫌命太长，对先皇后下毒手么？”
鹦哥忽然放下手来，向宋喜插了言。
宋喜万没想到，先帝除了温恒，竟曾另有一子。
“那孩子……？”
她迟疑着问出，心里却已然有数。
果然，迷迭摇了摇头，轻声叹息。
“若先帝他未在边疆平叛，那位皇子定可以保住性命。”
媚好再替鹦哥将双耳捂住，方对宋喜说道：“事情到最后，只以红菱的含冤而死收场。可明眼人都瞧得出，她背后定还藏着哪个妃嫔。”
宋喜明白过来，先皇后只是治了红菱的罪，却未能将她背后之人找出，一并铲除。
那人必定在后宫众妃之中，隐藏极深。
红菱究竟是谁的刀？
只可惜涉事双方，如今皆已不在，此事只怕会一直成谜了。
“虽然先皇后处死了红菱母子，可毕竟红菱毒害她，无异于毒害皇族嫡子。因红菱这罪名太重，想必先帝并未对先皇后有所追究？”
宋喜想了想，长公主经年以来荣宠不衰，红菱与皇长子之死，应该并没有波及于她。
瞧着话题已入尾声，鹦哥终于从画眉怀里钻出。
她点了点头，笑着对宋喜解释。
“毕竟同一年，弦昭仪诞下咱们皇上。江山后继有人，此为其一。再者帝后情深，故而于情于理，先帝皆不曾怪过先皇后的。”
宋喜的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平日若朝会退得晚，皇上便会在泰和宫那边用膳。可今日早朝之后，时辰尚早，这位爷便回来了养心殿里。
宋喜替鹦哥当值，而眼下正是午膳的时候。
皇上仍旧伏案，忙着批阅奏章，并未传膳。
如此一来，宋喜就只好守在他身旁，没法子溜回茶水房去打盹儿。
她饥肠辘辘，却同时又困得不行。
昨夜齐光离开之后，媚好她们讲的陈年旧事，实在可怖。那有关红菱的“诅咒”一说，盘亘在她脑中，久未散去。
宋喜夜里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今儿皇上又回来得早，她实在来不及抽空补眠。
这茶水房的女史，好生难做！
宋喜又困又饿，恨不得劝温恒将国事暂且放下。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瞧了一圈儿。四周齐光、杜蘅，以及余下的司礼监公公们，都眼观鼻、鼻观口，垂着头缄默不言。
这份定力，宋喜佩服。
陪着皇上理政，可真是份折磨人的差事！
宋喜常年在御膳房当值，哪挨过饿？眼看着时辰将过，温恒仍没有传膳的意思。
无人敢向他出言提醒。
养心殿正殿之内，静得可怕。
气氛沉凝。
宋喜久立不动，身子发软，脚下发飘。
眼看着将要神游虚空的当口，她听到极细微的声响。
“喀吱”、“喀吱”……
有点儿像是老鼠，又有点儿像兔子，总之这声响像是小动物啃着什么吃食。
宋喜疑惑不解，睡意稍浅了些。
她再度抬眼，向四周观瞧过去。
这声音绝非她的幻觉。
莫说其余的那些公公，便是为首的提督齐光，都在四下张望。
众人皆悄然寻找着这声响的来源。
就连始终专心伏案的温恒，亦难得地搁了笔。
不同于周围众人，他站起身，并未看向何处，而是对殿内宫人们摆了摆手。
齐光瞧着他的眼色，教一众宫人皆退出了殿去。
杜蘅于外面合上殿门。
温恒转过身，仰首，望去御座后方的梁上。
“顾落轻，你给朕下来。”
正躲在梁上偷吃着东西的顾落轻，耳听得温恒忽然发话，并未怎样。倒是站在温恒近旁，饱受着困饿折磨的宋喜，顿时间睡意全无。
若她没有听错，皇上朝梁上唤出的名字，不正是前日里细艾曾提过，而媚好却认为并无其人的顾落轻么？
宋喜随温恒的视线，将头抬起。
雪青色，忽漫过她的双眼。
少年竟如似天降。
宋喜想起来细艾的话——
‘惊鸿轻顾，银雪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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