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夜宵之64
宋喜憋着这股委屈的劲儿，从浣衣局一路回到了内膳房中。
她对他太殷勤，反倒惹了他生厌。
小姑娘不知，是自己太没廉耻，还是他对她太过生分。
瞧了瞧之前多做的许多羹汤，她起灶热好，全部盛了出来，提着离开膳房。
宋喜带着这八宝豆腐羹，至外朝，进尚服局，寻来了湘杏门前。
此刻正巧是晚膳的时候。
湘杏应门，将宋喜引入屋内。
宋喜倒未料到，今日姐夫亦在姐姐这儿用膳。
小姑娘在平涯面前，是不敢有半分矫情的。
她速速抛了那已经到嘴边的，对苏淮的一丁点儿怨怼，只转而同湘杏说起旁的。
“好久都没做菜，我可是技痒得很，思来想去，便带了这羹汤孝敬姐姐。”
她朝平涯见礼，少不得又再添上一句。
“我本就是想姐姐她转交给您的，毕竟八宝豆腐羹最为养胃。”
听说宋喜做的是羹汤，湘杏极是欢喜。
“刚刚你姐夫还说，如今他常替秉笔之职，忙得每每只能吃些南膳房的凉饭。”
湘杏将食盒从宋喜手里接过，取汤罐出来，放在桌上。
“我这边正担心他的身子，怕他同皇上似的，伤及肠胃，你竟就送了暖胃的羹汤过来。”
她替宋喜添置碗筷，带她一同落座，又转而问向平涯。
“你倒是也说说，我这妹妹是不是贴心极了？”
将盛好的豆腐羹递给他，湘杏催他答话。
“莫要只顾着喝这热汤，且先夸夸人家。”
平涯对宋喜，倒是极吝辞色的。
他只是尝过一口碗中羹汤，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在说宋喜体贴，还是说羹汤不错。
湘杏因冷了场，尴尬朝宋喜赔笑。
宋喜习惯了平涯如此，反而未在意什么。
更何况，她想起来南郊林场之中，顾落轻曾说的话。
她权当姐夫是在别扭好了，总比觉得他真的厌恶她强。
小姑娘甜甜一笑，乖巧地替姐姐打起圆场。
“如今秉笔之职仍旧空着，的确辛苦了姐夫与齐光提督。泰和宫那位爷也真是的，这都已时隔了多久，还不任一位新的秉笔太监。”
平涯手中的调羹，碰到了瓷碗内壁。
尽管他是旁支之子，却到底出身江东顾氏。高门之内，讲究诸多礼仪，用膳时像这样的失误，绝不应该。
这一声极细微的响动，未引起宋喜注意。
她只顾说笑着，可湘杏却已朝平涯望去。
平涯面色沉凝，将手中的调羹倒扣回箸枕上。
“不知道的，就不要乱说。”
宋喜因为他忽然发话，吓得一缩。
她这姐夫，一言不合便如此冷脸相对。
说天家的不好，确实失当，但宋喜明明是在向着平涯，故才这样出言。
姐夫分明也不是什么忠肝义胆的人……
这会儿，他倒是在她面前，演起了护主老臣的角色！
小姑娘心有怒气，不敢成言。
她唯唯诺诺地朝平涯赔不是，说自己大错特错。
可她究竟错在了哪儿，却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她总觉得，姐夫太严苛了些。她的错，不至于教他这样不悦。
平涯甚至没有再理会宋喜。
他站起身，别无它话，沉着面色离席。
直到平涯出房门，走远，宋喜才终敢喘了一口大气。
每次见面，姐夫都害她提心吊胆。
自己呀，恐怕早晚要被他吓死的！
“你姐夫许是御前的差事不太顺当，才迁怒于你了。”
湘杏替宋喜让了让菜。
“他没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不知道疼惜小辈，妹妹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她担心宋喜被平涯伤到，一个劲儿劝慰自己这妹妹，没想到宋喜并未被平涯扫了兴，尝过一筷子桌上的菜，竟夸赞起她的手艺。
“姐姐这金银丝炒得焦脆，火候恰好！”
瞥了眼平涯那儿剩下多半碗的米饭，宋喜可惜摇头。
“姐夫他被我气走，真是浪费了姐姐这一桌好菜好饭。他吃了没几口，也不知再晚时会不会饿。”
她没心没肺，只顾念桌上饭菜的样子，教湘杏摇头苦笑。
不过也好在她向来如此。不然换一个人，总这样被平涯管教训责，只怕要郁结气绝的。
“他今晚不在养心殿当值，能早一些歇下。你多吃点儿，用不着顾及他。”
“还是我有口福，能蹭到姐姐的饭。”
小姑娘频频点头，得意自夸。
饭后收拾好了碗筷，宋喜念及她来此的意图，终对湘杏说起。
“今日在浣衣局，我说要脱了苏淮的衣服，替他擦身，他死命地躲在床帐里，好像是着恼于我了。”
苏淮因何不让她擦身子，宋喜并不理解。
她过来找湘杏，便是打算朝过来人请教一二的。
湘杏姐毕竟与姐夫结对已久，美满和睦。自己遇了难题，来请教她，必然能问到适合的解决之法。
“咳、咳咳！”
无论是宋喜冷不丁言及的内容，还是她叙述时平静异常的语气，都害得湘杏猝不及防，被自己嘴里的茶水狠狠呛到。
“你、咳……咳、咳……”
湘杏好半晌匀不上气来。
她哭笑不得，抖着手，指住宋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喜浑不自知，哪想到自己是始作俑者，反倒边拍着湘杏的背，边心疼地责备她。
“食不言，寝不语，姐姐可真是的，咽下去再说话嘛！瞧你呛得，可轻着些咳，莫要伤了嗓子。”
湘杏总算是平复下来，又被她这话气笑，将人一整个搂进怀里，使劲儿揉她的发髻。
“你这个傻妹妹唷！”
她笑着数落宋喜。
“你就那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要看他的身子？”
宋喜眨眨眼，答得极其无辜。
“自然如此。我与他是夫妻，怎不能帮他擦身？”
“问题不在于此。”
湘杏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傻妹妹，你别忘了，苏淮他可是太监。”
“太监又怎么了？”
宋喜问得理直气壮。
她哪有什么理呢？
不过是因不知理，才觉得自己气壮罢了。
湘杏无奈摇头，对她解释得更直白许多。
“太监被净了身，不同于平常男子。他们身上缺少了那处地方，故多少会有心结，难以将身子示与旁人。”
莫说苏淮，便是身份地位比他要高出许多的平涯，在这件事情上，亦少了平常心态。
房中事湘杏不便深谈，可平涯的的确确是结对后时隔甚久，才逐渐同她敞开了心，放下对身残之事的顾忌。
对于内府衙门的宦官们来说，净身，是每个人都极难摆脱的阴影。
他们被伤的不仅仅是体肤。
作为男人，少了那里，他们心中又怎可能毫不在意？
湘杏搂着宋喜，拍了拍她的背。
“无论苏淮是觉得自卑抑或自厌，你要他褪去衣裳，不都是在逼迫他自揭伤疤么？”
面对宋喜，湘杏素来甚有耐心。
她循循善诱，对宋喜温柔劝导。
“你不可以那样直接地要他脱衣相见的。他始终是太监，你便要为他着想，顾及他心里面不寻常的感受。”
宋喜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下湘杏的这些话，缓缓点了点头。
姐姐比她有心得。
这些话，反正是定然有用的。
可宋喜在此之前，实则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苏淮身有残缺。
宫中女官与太监结对，是风气，甚至是人皆如此的常理。
宋喜五岁入宫，见过的寻常男人不多，见过的宫内宦官倒是不计其数。
她觉得与净过身的宦官结为夫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嫁与宦官，或是嫁与身子完整的男人，分明前者在宋喜这里，才是更正确的选择。
她不认为苏淮没有那里，是什么招人侧目、惹人鄙夷的问题。
甚至在宋喜看来，男人合该就是像他那样的。公公们虽不完整，但却是存在得更普遍的人群。
对于宋喜而言，唯有像姐夫平涯那样的人，才是宦官里的特例。
平涯是统领内府二十四衙门的大总管，人中龙凤不说，又还生就一副刀削斧凿的英气相貌。
唯有见到似姐夫这般俊朗刚毅的面庞之时，她才会偶尔想起，他既为宦官，不无可惜。
更多时候，在面对苏淮的温润长相，又甚至齐光那般一如女子的容颜之时，宋喜哪里会记得起来，他们并非完完整整的真正男儿？
宋喜从来没当苏淮是残缺的太监。
再加上苏淮他气质出尘。
他是浣衣局的掌印，身上一直带有清淡好闻的皂角香。
宋喜看他，如看水中的莲，素雅高洁，不染万千凡俗。
苏淮过于干净。
而宫外面那些平平常常的男子，相较而言太脏。
她甚至觉得，苏淮没有那件物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少了那里，便是少了诸般俗念，比寻常男子干净了不知多少，正如同他给她的清莲一般感觉。
苏淮合该是如此的。事情理所当然得很，毫无矛盾之处。
宋喜甚是满意苏淮的这种干净。
因为他净了身，是没有那一处的宦官，宋喜反倒对苏淮更加喜欢。
她从前只是在想这些，故才忽略了湘杏今日言及之事，不经意冒犯到苏淮罢了。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下次她去见苏淮，定要把她所想，对他如数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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