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宵之66
“杜蘅可是司礼监一等一的随堂太监。你反正要挑菜户，选他有什么不好？”
顾落轻再灌下一整杯茶。
他清了清嗓，方才稍稍静下心来，与宋喜讲明这背后的道理。
“苏淮自请调离，让出那秉笔之位，皇上至今仍未择谁补缺。但养心殿人人皆知，杜蘅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初听闻杜蘅被南膳房的典膳拒绝，顾落轻只道那宫女不知好歹。
宫女皆会与太监结对。
她区区一个典膳，能被杜蘅看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再后来她平步青云，成了内廷里御膳房的总管，这事情，顾落轻倒也不曾放在心上。
宫里面除了温恒，他与谁都并无瓜葛。
宋喜不过是不相干的人罢了。
他只是暗中想着，以后哪怕遇上，他也要冷着她。
她害得杜蘅伤心成了那样，准是个不知好歹的蛇蝎毒妇！
谁承想，还没等见到人，他先吃到了她做的东西。
这毒妇倒是有一些真本事。
也难怪她会被口味刁钻的温恒，提拔成內膳总管。
看在她烧得一手好菜的份儿上，顾落轻倒是对她改观了不少。
至少，他哪一日若真的见了她，是不会如从前的打算一般，故意将她冷脸相待的。
直到后来相见，他才发现，宋喜其人，与他所设想的竟完全不一样。
他知道她年纪尚轻。可既然厨艺精湛，位居总管，她合该是少年老成的妇人模样。
她第一次御前当差，替鹦哥伺候茶水，他便坐在温恒身后的房梁上，打量她。
温恒嫌他嚼豆子的声响太吵，唤他下来。
宋喜那小姑娘，便顺着温恒的目光仰脸，好奇望他。
御膳房的人皆着象牙色。
说是白色，可那颜色分明灰黄，显得老气陈旧。
牙白色的宫装，唯穿在她身上，衬得整个人像是又白又软的糯米团子。
软软嫩嫩的小姑娘，教那些老男人们，怎能不生怜呢？
顾落轻心头虽有不屑，心底里却是恍然——
也难怪苏淮最喜欢的，是冯天厨的红豆汤团。
至于这新晋的內膳总管，苏淮若是见了，只怕第一眼就会爱上的吧？
毕竟宋喜这小姑娘，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尽似了他最爱的那道甜品。
只可惜，苏淮偏放下大好的前程，逼皇上赶他去浣衣局。
要不然今日里，他定能够一饱眼福，见识一下这活生生的红豆汤团。
小姑娘拿一把娇娇甜甜的嗓，慌张求温恒恕罪。
顾落轻自认不爱吃那些黏腻的汤水，却也可怜起她，替她将罪过皆推给齐光。
只可惜温恒太了解他的为人。
因知道罪不在齐光与宋喜，温恒只扣下了他的半袋豆子。
他折损了兰花豆，心疼得悔不当初。
熬到休沐出宫，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去浣衣局门口堵她。
韩王世子说他有病，放着一整个南郊林场的野味不猎，却要吃又冷又硬的兰花豆。
薛小侯爷也揶揄他，说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帮见识短浅的东西，会有此言，都只因未尝过她的手艺。
可他偏不教他们尝！
待宋喜年满离宫，他就把她聘请回府上做家厨。
到时候山珍海味，各色珍馐，她皆只做给他一个人吃！
也许正因为此，她今日给温恒列食单，他才会介意的吧？
毕竟在他心里，宋喜已如同他自己家的厨子。
他的厨子，却在这样关心着一个外人。
冯天厨既已破例，因其厨艺之高，年逾三十仍留在宫里。宋喜身为他的关门弟子，像这样一门心扑在温恒身上，难保不被他留在身边。
虽说温恒他专一得很，不会再喜欢旁人，可万一宋喜痴心错付，爱上他该怎么办？
她可是要跟着自己回顾府的。
为防她一如冯天厨长留宫中，他可得提防着点儿，先套出她的好恶。
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便照着去做，总比她错爱上温恒要强。
那么他首先要从杜蘅入手，问出她为何曾拒绝他，为何不想要与他结对。
唯有确定了宋喜不会再选择杜蘅，他才不至于到最后白忙一场。
“杜蘅极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秉笔太监，和我要不要与他结对，并不相干。择人对食，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我既然对他无男女之情，便不能误他终身。”
比起杜蘅，宋喜更在意方才顾落轻所说的，“苏淮自请调离”。
外人皆传，苏淮被皇上处置，故而明升暗贬，成了浣衣局的掌印。
可顾落轻却说，是苏淮主动“让出那秉笔之位”。
顾落轻是羽林军中暗卫。他几乎是长在皇上身背后的影子。
宫中诸事，他皆以不同于众人的角度在看。
他站得离所有秘密都太近。
从他嘴里面说出来的，是更值得她相信的真相。
泰和宫那位爷，至今不任命新的秉笔。
那位置一直空着，他难道是在等他？
温恒难道是在等苏淮回心转意？
在尚服局用晚膳之时，平涯曾斥责她，“不知道的，就不要乱说”。
宋喜记得，他脸色难看得很。
或许彼时，她错不在议论圣主。
她只是猜错了温恒的心思。
似乎……除了苏淮，温恒再不会让谁做他的秉笔太监？
“哪怕他喜欢你？”
顾落轻仍在说着，杜蘅值得她考量。
宋喜摇了摇头。
“两情相悦，比菜户究竟是随堂还是秉笔，更为重要。”
“所以你不喜欢他。”
顾落轻替她将话讲明。
少年带着点儿试探，再开了口，故作随意地问她。
“你的菜户，要是怎么样的男子？”
“无所谓身份地位，我只求他能令我平静心安。我五岁被卖进宫里，就好像从来便不曾有家。像这样不安久了，就总希望有人能借出方寸屋檐给我，当我在他身边，便似乎又回了家。”
宋喜所言，顾落轻字字皆懂。
他与她经历相似，怎可能不明白她的话呢？
只可惜，他没能在她一入宫的时候，便找到她。
自己到底比她早入了皇宫两年。该经历的，他都已替她历过。
七岁的他，一定会安慰五岁的宋喜说，没必要孤寂害怕，有他陪她。
宋喜不在乎杜蘅会升任秉笔太监。
那些外物，难打动她的心。
曾经，他觉得自己最大的资本，是江东顾氏的身份。
可似乎在她这里，他无法以此讨她欢心。
但好在他极懂她。
宋喜想要的东西，他顾落轻给得了。
“先吹一吹再吃。”
宋喜按住苏淮的手。
他望着桌上的红豆汤团，似久不曾吃到饭菜的人一般。
宋喜只怕这刚煮好的东西，会烫到他。
苏淮的眼神，却仍是有些急切。
宋喜无奈，亲自端起了碗，取过他手中的勺子，舀起一粒汤团，替他轻吹。
她看出来，苏淮是真的很爱这一道菜。
彼时他提出想吃红豆汤团，宋喜只以为他是因为喝了苦药，才想吃这甜食。
这些日子以来，她照顾他的饮食，逐渐摸清了他的口味，明白过来他有多嗜甜。
而宫里面诸多甜点之中，看来苏淮他最爱的，是这红豆汤团。
他毕竟与温恒一同长大。
苏淮的口味极似温恒，倒也是不足为奇的。
宋喜将汤团喂进苏淮的嘴里，瞧着他甚是满足的模样，心里亦觉得甜。
如今他的病大好了，她总算不必再牵肠挂肚。他是她唯一的家人，他既安稳，她便安心。
只是不知，他与她像这样偏安于浣衣局，还能再持续多久。
司礼监的秉笔之位，仍还空着。
若顾落轻所言无误，皇上便是从来未真心罚他。
苏淮仍有回去做秉笔太监的可能。
她不知道，当他回到了司礼监中，自己是否还有高攀他的资格。
泰和宫那位爷，到底对苏淮纵容到何种地步？
是不是一旦他要回去，他便会应允下来？
宋喜自知揣度无益。
早先苏淮病着，她无心去顾旁的。
眼下她开了口，朝他探问。
“你说，我这红豆汤团，与师父他老人家所做的，可有不同？”
苏淮点了点头。
“赤砂糖与白糖之比，到底相异。”
宋喜总觉得，红豆拌在赤砂糖之中，会污了本来颜色。
故而她多放甘蔗白糖，令豆馅愈粉、愈艳。
苏淮再咬破一颗汤团。
红豆沙流出甜白的糯米外皮。
他指了指那嫩生生的粉红颜色。
“瞧着可爱，十分似你。”
冯御厨所制豆馅，确比宋喜所做，颜色更深。
宋喜将脸埋下，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忙着羞涩。
“那其余的菜呢？又有何处不同？”
小姑娘埋着脸，闷声再问。
苏淮只以为宋喜是当事者迷，不如他作为品菜之人，将差异观察得清。
此时她虚心问了，他自然为她解惑，将连日来宋喜做过的菜，逐一帮她点评。
他说得巨细靡遗。
宋喜深埋着脸，藏住愈发沉重的神情。
迷迭说只要皇上传膳，尚膳监便必有人候至御前。
他自己便是尚膳监的采买，那儿的规矩，他自然熟悉。
那么苏淮实际上是少有机会，顶替试毒的太监的。
他说他因此尝过皇上的八宝豆腐羹，宋喜姑且信他，可余下的这些菜呢？
这些菜，不似那道羹汤，常常呈至御前。
苏淮只靠尝菜时那分量极少的一口，如何将她与师父所做菜品，区分得如此清晰？
皇上他可会将自己的御膳，赐与苏淮？
他对苏淮，若圣恩如此浩荡，苏淮想再任御前秉笔，他定会应允的吧？
这样的问题，她却对苏淮问不出口。
她无权左右他的前途。
浣衣局比不上司礼监。苏淮若想要离开这儿，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这些，也都是她的臆测。
关于司礼监秉笔之位，她有必要再问知情的人。
顾落轻虽然最清楚个中因由，却毕竟不知晓她与苏淮的关系。宋喜同他相问，难免惹他起疑。
而既然那次晚膳时，平涯看上去亦知晓内情，宋喜便打算退而求其次，去问平涯。
“倒不提这些了。”
苏淮觉察到小姑娘走了神。
他不再说她的菜，而是问起她更重要的事来。
“你生辰将近了，打算要何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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