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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与池塘(三)


李筱玲完全没有想到,原来大脑刷写技术是由他们共同开的,然而她对此却毫无印象。

        “其实早在大脑刷写技术开初期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妥。”罗建明接着说,“这个项目自立项开始,就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我所申报的经费不管数目多少,无不迅到账。这是前所未有的,政府仿佛连审都不审就直接报批了,好像要倾尽全力助产这个项目。尤其是在‘信息写入’这一关键技术的研中,我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要将数据越过大脑海马体直接刷写在大脑皮层,但都以失败告终,又是他们给送来了未被记录在元素周期表上的硅状物来解决。我当时早就该有所警惕,只是我确实被成功冲昏了头脑,才会糊里糊涂地当了海婴的帮凶。”

        李筱玲知道他说的硅状物是什么,据闻那是某种遍布海床下的硅质化石,如今成了木马仪的镜片。他们称之为“海马硅”,因为这东西能让信息越过大脑海马体而直接刷写在大脑皮层,使之成为大脑的永久信息。这种硅状物因海婴长期在深海海床下生活而被吸收,后经长年累月的进化而广泛存在于他们的眼睛里,这让海婴的眼睛同时具备眼睛和海马体的功能(他们的大脑里还存在着另一个海马体),而木马仪其实就是一个用来模拟海婴窃脑过程的模拟器。

        “后来他们借着大脑刷写技术,开了第一版木马仪,我们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罗建明神情恻然,与其说他是在陈述过去,倒不如说他是在忏悔,“是我们亲手将人类文明推向覆灭的边缘,只可惜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他们将我们软禁,让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你也因为愧疚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天天茶饭不思,一逮着机会就自寻短见。为了消除你的自杀倾向,我不得不改造你的人格,把你改造成一个缺乏同情心,不懂忏悔和自省的人。而刚刚说的‘幕’,就是你的人格改造中最关键的部分。”

        “混蛋……”李筱玲含着泪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为了这个‘幕’,我又在自己本就罄竹难书的罪行上再浓浓地添了一笔。”罗建明面有愧色地说,“那是用将近两百人生命换来的。可一想到这世界因我而死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亿,我又觉得这区区两百人简直连颗细胞都不如。但筱玲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我犯的错误太大,大得让我根本不在乎其他小错误,大得让我连惭悔一下都觉得自己虚伪。我是多想能像你那样,为自己的罪过深深陷入自责当中,要是咱们能换过来,那该多好。”

        说到这,罗建明哭了,就像一个孩子知道自己犯了不会被原谅的错误一样。

        “是我把这世界变成现在这样的……那是比天还大的罪过啊。”眼泪顺着他脸部的线条如滚珠般下坠,李筱玲自问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伤心成这样子,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爱着的人,故亦情不自禁潸然落泪。最后,罗建明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无法继续录制,索性直接停止拍摄,视频亦由此结束。

        但很快,第二段视频便接着播放。

        “对不起,”罗建明眼有余泪地说,“刚才跑题了。我们说到哪了?啊……对,你的人格改造算是挺成功的,我用‘幕’把你原人格组成的数据全部拦截了,只是中间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不太好口头描述。所以如果你要拆‘幕’,你一定一定要把我录的视频全部看完再作决定。我很抱歉让你在我死了之后才知道这些,但如果你要想找我算账,估计要排很长的队了。就这样吧。”

        说着,罗建明就要伸手去关摄像头,却又突然停了手。“对了,如果在你看这个视频的过程中被海婴现了,你就退出播放,在身份验证那里随便填个名字再让他看,他只会看到一些我平常的无关紧要的日志。等忽悠过去之后你再重新看,别担心系统会把视频删掉,那也是忽悠人的。最重要的是,别让他们现我在这存储芯片上写了身份验证的程序,还有看完之后,存储芯片必须得毁掉。”

        他一面说一面挨个挨个指头去咬指甲,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像是在思忖还有什么需要交代。“对,还有句话我好久没跟你说了。老婆,我爱你。如果可以,我想将这些年欠你的‘我爱你’给补回来……”说着,他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就这样吧。”

        罗建明的叮咛及最后的示爱,让李筱玲的心在甜与苦之间被捅得血流如注。她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梦寐以求的新娘,穿着出尘脱俗的婚纱,却在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上,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她要悼念的男人。这玩笑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

        片刻过后,第三段视频便将她支离破碎的思绪抽回现实。

        罗建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但他的头并未变成半黑半白,容颜也尚显青葱。李筱玲看了一眼视频录制的时间,是2o46年,也就是他们来到蜂巢的第二年。

        “太好了。”视频中的他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我的推论果然是真的。”在说话间,他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才对着摄像头继续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全世界恐怕就只有我才知道。而正在看视频的你,将会成为第二个。海婴一直以为,他们的窃脑是将自己的意识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但事实并非如此。说到底,海婴不过一部活生生的大脑刷写设备,他们所谓的窃脑只不过简单地将自己大脑的全部信息拷贝到人类的大脑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被窃脑的人不管从里到外其实还是那个人,只是他受到了海婴信息的干扰,产生了自我认知的偏差,以为自己的海婴,但只要时间一长,他原来作为人类的信息就会间歇性重新作用于大脑,然后他的自我认知就会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之间切换,就像患了人格分裂一样。这个现不光让我知道他们的一个大弱点,还让我知道只要为大脑编写入足够多的信息,大脑完全能自我生成与信息相对应的人格。这很重要!这很重要!筱玲的精神问题有救了。”至此,视频结束。

        李筱玲愣了,原来所谓的窃脑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她早就思考过海婴窃脑的本质问题,只是她不认为意识——或者说人格——是可以编写的信息,竟没想到,意识不是单独编写的,而是由“足够多的信息”支撑生成的。亏自己做了多年脑科学,居然在如此明显的问题上绕了那么多年。

        这时候,画面一跳,新的视频又播放起来,时间仍是2o46年。

        视频中的罗建明看起来十分憔悴,而且还有浓烈的绝望气息。“我低估了所谓‘足够多的信息’,因为那真是太多太多了,我几乎日以继夜地编写了一个多月,都无法让筱玲转变成目标人格。她已经快不行了……精神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管我如何求她,她都无法从愧疚和自责中摆脱开来。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也不会独活了。”至此,视频结束。

        李筱玲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是有多愧疚,她只知道以目前自己的秉性是绝不可能愧疚的。她也同样无法想象罗建明是怎样度过那段日子的,仿佛那些无法言喻的辛酸,统统都融汇到“不会独活”四字当中。

        接着,新的视频又再播放,时间依旧是2o46年。

        “我现,要重新撰写一个人格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视频中,罗建明摇着酸痛的脖子说,“这可能比开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更困难,然而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按我目前编的人格去演,筱玲会变成一部由血肉之躯组成并且十分生硬的‘机器人’,这会引起海婴的怀疑。唉……要是十几年前不是生了那场‘反对人造灵魂’的民运,我想我现在不会那么被动,起码筱玲的人格可以借个高级的人工智能去暂时代替一下。接下来我只能篡改她一部分记忆,看能不能起到人格转变的效果,但这工程量也是相当巨大。最后,记录一下我最近的现——

        “自从我现海婴窃脑的本质之后,我就着手研究他们为什么在窃脑之后会出现昏迷的现象。我扫描过他们‘离体’后的大脑,现他们的脑电波频率要远低于海婴的正常水平,脑部除了植物神经提供的信息之外空空如也,换言之海婴进行窃脑并不是之前认为的那样,将全部信息拷贝到人类大脑,而是剪贴到人类大脑,而海婴本体则因大脑全部信息被剪贴干净而陷入昏迷,就像植物人一样。另外,我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海婴对人类窃脑是将信息强制写入人类大脑,从而使人类以为自己是海婴,那么是否等于说,人类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对海婴进行窃脑,让海婴以为自己是人类呢?”

        说话间,罗建明目光如炬,可怜的指甲被他咬得跟狗啃似的,仿佛越想越觉得对头。

        “这从木马仪的数据处理逻辑可以推断出来,窃脑和归脑其实就是一个信息剪贴传输的过程。木马仪归脑的算法,是在于识别出海婴那些绕过人类海马体直接写入大脑皮层的信息,反剪贴到海婴大脑中,亦因此在海婴归脑后,人类不会记得关于海婴的任何事。倘若在归脑的过程中,木马仪连同人类的数据一并拷贝到海婴大脑里,那么从理论上讲,这个海婴的大脑里就会多了一个人类的人格。然后随着这个海婴扮演的人类身份越多,他大脑里的人格也就越多,并最终导致他患上严重的人格分裂。没错,这理论上是可行的。”

        罗建明迅记录下自己的想法,神情兴奋得像嗑了两管大麻似的。

        “正巧他们的酋长要求我改良一下木马仪,要让海婴归脑之后记得他所扮演的人类的记忆(在木马仪改良前,海婴归脑并不携带人类信息,而改良后也只能携带人类的部分记忆),我想我可以利用归脑这个行为对海婴进行更多信息的反刷写。只是若想让海婴形成人类人格,仅靠单纯的人类记忆信息是远远不够的,那必须得将人类整个大脑的信息全部刷写过去。但以目前木马仪的读取和缓存技术,要在人类大脑导出海婴的全信息已经是接近载量的极限,就遑论连人类的全部信息一起导出了。所以我需要更强大的读取和缓存技术,或者要找到压缩人类大脑信息的方法。”至此,视频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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