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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死亡降临(一)


人类最为有趣的地方,莫过于死亡。

        在他们的科学领域中,人们认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但在他们的精神层面,人们更愿意相信死亡是另一个开端。

        姑勿论他们对死亡的认识到底有多深刻,最为耐人寻味的往往都是人对死亡的解读。

        对于某些人类来说,死亡就像是一剂洗心革面的良药;但同样是死亡,有些人则视为摒弃良知的依据。士兵将死亡视为荣誉,医者将死亡视为敌人,教徒将死亡视为脱,杀手将死亡视为买卖……

        死亡在不同的立场与心境之下,饰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唯一相同的,就是它能够折射出每一个人类的本性。

        ==========死亡降临==========

        离开了驾驶舱,聂纪朗独自盲目地飘荡,不知该往何处。刚才将吕湘英困于舱外的快感消失了,因为他明白,不管是在舱外还是舱内,其结果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有人最终都难逃一劫。

        其实,他对吕湘英的恨意早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这不是因为他的妻子年沐盈是吕湘英的前妻,而是在与年沐盈相处的日子里,他总察觉到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前夫。他敏感到能在妻子每一次谈及前夫的言辞中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余情,在日常工作中,妻子与前夫之间的交流尽管带着很深的隔阂,都在故作轻淡,然而他却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深、言辞越轻淡,则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还阴魂不散。

        若换作普通企业,以三人之间的私人关系,是断不可能在相同岗位中工作的。然而在航天业的行星际航行领域中——特别是处于部队编制中的军人——由于涉及太多技术限制与信息机密,有很多岗位并不是说替换就可替换。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部队只能为他们作细致的心理辅导和严格的心理评估,直到觉得他们的心理状态适合执行任务为止。

        但从聂纪朗现在的状态来看,当初那些心理辅导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在某条过道上停了下来,缓缓闭起双眼,神情恻不可言。他觉得自己的感情一败涂地,终是没能把吕湘英从年沐盈的心里抹去,这一点早在吕湘英吸入设备管理舱的焦气而险些窒息时,年沐盈对其自近乎于本能的关切中,他便觉察得到。而这只不过是他所能感觉到妻子与前夫众多余情未了的特征之一,就好像一场重大的核泄漏之后,即使不惜牺牲一切封了核反应堆,其辐射也是弥久不散。

        生于贫寒家庭的他,总觉得自己从小就没有在精神与物质上得到过多少满足。尽管父母对他疼爱有加,但家庭环境较差始终在他建立于物质上的自尊心上留下若干隐隐作痛的伤痕。幸好他为人刻苦、勤勉,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国家奖学金,并考入了清华大学,后更被国家空军挑选入伍,还在部队里完成太空后勤系的硕士论文。部队见他成才,多次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托,出色地完成任务。自此,他在部队中的位置便不断攀高,正如他所执行过的任务一样,从6地任务到高山任务,再到航空任务,最后更飞出大气层,执行航天任务。

        在一次国家空间站学术研究任务中,他认识了年纪相仿的年沐盈和吕湘英,更被年沐盈冷静而果断的性格深深吸引,只是她当时已与吕湘英结婚,他也只好无了期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后来得知他们离异了,他才对年沐盈展开疯狂的追求,最后也如他所愿,终抱得美人归。一年之后,“释阋”计划的任务也落到他们夫妻俩的头上,两人的军衔也因此各提升了一级,从外人看来,可谓家庭事业双丰收。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释阋”计划的参与者当中,竟然还有吕湘英,并且是作为副船长的身份参与任务。其实在过往一年的婚姻生活中,敏感的他早就察觉妻子的言行总留着几分前夫的影子。他一直在隐忍,一直在假装不在意,但当他得到机组成员的名单后,强大的自尊心便再不容许他保持冷静。为此,他曾向上级领导表示反对,说他们三人的私人关系,不适宜在相同岗位上执行任务。然而他得到的答复却是,“由于吕湘英的学术成就,放眼目前没有另外更佳人选可替代他,而且组织信得过他,对他的忠诚有绝对信心,能确保机密不会泄露。”所以同时亦希望他“别将私人感情置于任务之上”。

        他本想逼上级在他们夫妻与吕湘英之间作出抉择,但这又恰恰证明自己心胸狭隘、对往事介怀。而且他从旁敲侧击中得知,吕湘英接到任务后并无提出过任何异议。他断不希望别人——尤其是上级——认为他的处事能力和思想格局比不上吕湘英,更何况“释阋”计划是他难得的仕途跳板,而自己也是吕湘英的顶头上司,所以纵有万般不愿,亦都只能接受。

        原本,在工作上比吕湘英更高的成就,让他还能拾回多少在感情中摇摇欲坠的优越感。可就在与成功仅距五个天文单位的时候,命运却派来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也越不过的巨墙,横亘在中间。一想到此,他的泪珠便涌出,在无重状态下裹着双眼不肯离去。他打开面窗,抹去泪水,抬头从天窗往太空望去,那个方向没有半点星光,只有黑,黑得叫人连半点求生的欲望也提不起来,而他知道就在他与黑之间,有无数带电粒子在放肆地狂舞,像在嘲笑一个已然垂危的生命。

        死亡于他来说,恐怕比任何人都更具悲剧意味。他沮丧地朝舷窗上自己的影子挥出一拳,那个以浩瀚宇宙作背景的半透明的影子,仿佛把他的可悲散到整个太空之中。从地球驶向阋神星,一来一回足有一百五十个天文单位的距离,相当于四十一万次西游记的路程,为何偏偏在这区区五个天文单位的地方被拦下?

        不!绝不能在此投降!既然“逐日”号救不回来,那就只能放弃。

        他突然想起一个地方,随即往舱壁一蹬,穿过数条过道,来到位于“逐日”号左舷的一扇机械门前。这门后之物,或许就是他的一线生机。打开机械门,一条宽三米、长五十米的嵌入式电弹起动导轨映入眼帘——这里就是“逐日”号的逃生舱。导轨自电弹起动机始,至逃生舱对外舱门止,一艘限载三人的救生机被固定在导轨之上。此机呈流线形,通体雪白,像颗胶囊,故又称救生囊。它的前半段为载人舱,后半段则是可分离的小型核裂变推进器。载人舱中有足够的氧气、休眠剂及生理盐水储备,还搭载三个休眠箱,足够供三人进行数百年的休眠。

        “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他边自言自语,边调节电弹起动机的电压。他不能让这机器在启动时就烧掉,因为这是唯一可将救生囊弹出舱外的装置,他必须确保这机器能完成至少一次弹射任务。

        “聂纪朗!”正当电弹起动机刚刚运行,身后有人大喝。他回头一看,年沐盈连同另外四名试航员正从逃生舱对开的过道上飘浮而来。他本想带上她和随便一名试航员逃生,但年沐盈接下来的一句却提醒了他一件事——“你这杀人凶手!”他忽然明白到,如果眼前正徐徐飘来的五人有一人能返回地球,自己将吕湘英和潘德念困在舱外的事就有被捅破的危险,或许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已经在打算如何要挟自己从中牟利。所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自己一人逃生。然而,这五人当中就有自己的妻子,他自问是多么爱她,又怎能舍她而去。但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其他人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而妻子是必然会告自己的,所以如果要救人,也绝不能救年沐盈。换言之,他更没有理由去救任何人了。

        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他便得出了一个深信不疑的结论——这五人如果有哪个回到地球,他早晚也得将其解决掉。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统统解决掉?他旋即往救生囊一蹬,在年沐盈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按下逃生舱大门的开关,将门关上并反锁起来。门外的人始料不及,终被隔在门外,任凭他们如何拍门,如何嘶喊。

        聂纪朗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飘到逃生舱对外舱门旁,并以船长权限将门打开一缝,舱内的空气瞬间被吸个精干。他的余光察觉到年沐盈等人已飘到逃生舱旁边的候机舱里,并透过一面落地窗户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没有表情,没有谩骂,有的只是几乎让人冻结的目光。聂纪朗于心有愧——特别是对自己的妻子年沐盈——不敢与他们的有任何眼神接触,只待逃生舱的空气被抽干,便将对外舱门开尽,再缓缓飘进救生囊,安坐在驾驶座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都知道年沐盈冰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自己。他在驾驶室偷偷看了一眼年沐盈,见她把结婚戒指摘下扔了,心中仿如刀剜。他很想与年沐盈长相厮守,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他在驾驶座上凝思片刻,才将救生囊的门关上。启动供氧装置后,他将面窗打开,抹去了眼前晃荡的泪水,然后透过船长权限,在救生囊的子系统上对“逐日”号的母系统进行操作。

        他先是解开的电弹导轨对救生囊的固定装置,然后缓缓提升对电弹起动机的供电电压,对导轨进行低压充能。他要确保在充能的过程中,“逐日”号供电系统和电弹起动机的变压器不至于被烧毁,所以充能的时间就相对变得漫长。他看着逐个百分点上升的导轨能值,心中突然冒出另一个想法。“逐日”号的供电系统共设了十二个大型变压器,如果他将所有变压器的电压提至最高致其烧毁,整个供电系统才算得上是彻底报废。而“逐日”号上再都没有新的变压器可供更换,可想而知,船上的人必死无疑。

        斩草除根,对他来说真是举手之劳。他甚至不怕任何人拦截他的操作指令,因为他是船长,拥有全船最高级的控制权限。他一方面为自己冒出如此可怕的念头而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又调出了各个变压器的控制面板,随时准备赶尽杀绝船上所有人。他的手与执行键仅相距两公分,渐渐又拉近一公分——他告诉自己,这一键按下去,便再无后顾之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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