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离（4）

林宁暗道不好，这是渴血症发作的症状，亟需鲜血才能镇住，可这深岩之下，又上哪给她找血？他自己的血固然是喝不得的，对凡人来说，那就是剧毒，服之立死。

        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长笑，林宁眼前一花，来人已欺至身前，屈指一弹，一簇血箭直喷入方珏口中，他竟不及阻止。这实在太不把林宁放在眼里了，他秀眉一挑刚欲发作，却见方珏咳嗽了几声，面上潮红渐渐退去，呼吸也渐趋平稳，似是睡着了。

        原来那人并非要对方珏不利，林宁松了一口气，只见不速之客白衣飘飘，四肢修长，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神态颇为潇洒。右手食指鲜血淋漓，显然是以自身血液遏止了方珏发病。他朝着林宁微微一笑，全无敌意。

        林宁对此人好感顿生，深鞠一躬，口里连连称谢，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陈熵，小妹妹，你们是谁家孩子？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林宁脸上一红，并不辩解，“我叫方宁，这是我姐姐方珏，我们不是故意跑到这鬼地方的，上面好乱，姐姐带我逃跑的时候被水冲到这里了。”他聪明机敏，学习和适应能力极强，假称姓方，为的是不让人注意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前情势颇不明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小心为上。

        陈熵笑问：“冷原可没这个姓氏啊，两位是外地人？”

        “对，三天前才被送到冷原的。”

        “这样啊，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宁摇了摇头，等着他说下去。

        “活人不来，死人不去，此地乃是冷原首屈一指的大墓地。”

        墓地？林宁大吃一惊。

        “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的禁忌之地，自古以来冷原的达官显贵、带头大哥、主教圣职，尽皆安葬于此。”

        林宁奇道：“既然没有入口，那是谁送他们进来的？”

        陈熵一笑，盯着他的眼睛说：“小妹妹好奇心倒是不小，就不怕惹祸上身么？”不等林宁回答，他长叹一声，续道：“对活人而言的确是没有入口，被选中安葬是工匠无上的光荣，却也不得生离此地。”

        林宁“啊”的一声惊呼：“你的意思是我们回不去了么？”

        “很遗憾。”陈熵痛切点头，“目前还没有重回地面的记录。”

        林宁小嘴一扁，不由分说大哭起来。陈熵见他年纪虽小却临危不乱，为人处事颇为得体，正暗自感叹这孩子真是早熟，没想到竟会说哭就哭，事先更无半分征兆，就算是自己看了都心生不忍，差点就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了。

        “别哭，你看我来都来了，不还是好好活着？”

        这话有几分道理，林宁哭势渐衰，啜泣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跟我来吧，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保你们无虞。”他推了推眼镜，信誓旦旦。林宁别无他法，指着方珏问：“能帮我背一下姐姐吗？”

        陈熵二话不说，背起方珏便走。林宁道了声谢，拾起卡巴拉紧随其后，永不熄灭的圣火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成极其怪异的模样，宛如诱人堕落的恶魔，他用力擦干泪水，刚哭过的脸经火光映照，更显娇艳动人。

        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墓道，地势逐渐变得平坦，两边石壁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棱角分明，斧凿痕迹愈加明显，想来已踏足陈熵所说的墓地范围之内。远远望去但见灯影绰绰，昏黄摇曳有如繁星点点，原理与永生剑似乎有共通之处，无需添油，便灯火永明。

        突然间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石制阶梯引领他们行至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门前，塔楼林立，砖瓦恢恢，赫然便是一座古代城池！城池依山而建，与地下岩道相辅相成浑然一体，部分坍塌的墙体合磨损的痕迹说明它已有些年头；建筑风格低矮厚重，全不似冷原尖锐锋利，但基调倒也相去不远，想是限于地势而做出的妥协。

        原来所谓墓地，并非冷原习以为常的乱葬岗，亦非典雅精致的公共墓园，而是规格堪比古代帝王的陵寝！好大气派！

        即使在极少数有资格长眠于此的人物中，生前知晓其存在的也寥寥无几。孤独的守墓人守护着孤独的秘密，以剑起誓，以神之名。

        每一座房屋都是一间墓室，鎏金打造的装饰提醒着到访者莫忘主人生前的荣光；数不尽的陶罐堆满大街小巷，阶梯两侧蓄水道里两道细流迤逦而下，水质尚清。忽闻远处隐有轰鸣之声，似鼓非鼓，似雷非雷，似震非震；问陈熵时，陈熵笑而不语，引领二人进入侧殿。林宁视线陡然一暗，才知灯火比之外头少了不少，不禁哑然：人类这种动物真是奇怪，死者为大，待遇竟远比活人为高。

        “这是运尸工暂住的场所，简陋是简陋了点，可总比在地下迷宫里乱转好。”陈熵指着一间小小的斗室介绍道。他手指纤长，皮肤白得如僵尸一般，确像是久不见阳光所致。

        林宁再次道谢，毕恭毕敬地问：“您是保护墓地的人吗？”他词汇量较少，并不知道“守墓人”这个专有名词，但看陈熵对古城了如指掌，显然在此生活了颇长时间；深谙猎人之道，却又不像是工匠。

        陈熵微微一笑：“在下无名小卒，小妹妹不必挂怀。”他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对自己的行迹丝毫不加掩饰，显得坦荡之极。林宁注意到他所去方向与雷隐之声相同，无论承认与否，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只是他不愿说，林宁也不便再问，但既然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就一定要知道才行。方姐姐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醒来，正好趁此机会，探清陵寝的底细。

        他盘膝而坐，双手叠放身前，便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同之处是他并未闭上双眼，反倒将眼睛极力睁到最大，直至目眦欲裂，一紫一绿两颗宝石似要崩出眼眶，原本美丽的双瞳血丝密布，毫无美感可言。林宁的意识却仿佛飘到空中，飘到地层之上，整座古城尽收眼底，硬要对比的话，就是立体卫星地图。

        这座城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小，大概有冷原两个港口区那么大；地势中间高四周低，姑且将中间部分称为高原，以高原为中心十条山脉蜿蜒向外，主城区矗立高原之上，塔楼城墙于山脉拔地而起，拱卫八方，守御极其严密。只是如今人去楼空，唯有破败的石墙和遍布的苔藓，仍静静诉说着那段湮没于历史洪流、不知何年何月的暗淡荣光。

        林宁对历史并不了解，要认出但俯瞰古城，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莫名而异样的熟悉感，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好像都在等待着他，等待着千年之后，他的归来。

        他朝着陈熵消失的方向望去，一路上虽然空寂无人，但墓道墙缝之中，却不乏生灵。林宁认得这些东西，因为它们与先前围攻二人的怪物同种同族，扁平的身体和六条细足保证了它们即使在最狭窄的缝隙中亦如履平地，鳞甲与皮肉杂乱地搅在一起，被锋利的岩尖磨出血来，也浑然不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们那一对复眼，与惨白干瘪的面容形成极鲜明的对比，可以接收周边360度范围内全部图像信息，并加以反馈。如果说这些身体部件尽是为高效杀戮而生，那么尾骨处多出的那条肥蛆似的巨大肉尾则意义不明，就好像是给人强行拼凑上的，除了方便被敌人攻击外，别无它用。

        创造出这些东西的神必定满怀恶意。

        轰鸣渐近，灯火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知名的伞状植物，通体发出的幽幽蓝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格外冰冷。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竟然凌空搭起一座拱桥，拱桥尽头一立着扇貌不惊人的铁门，好像它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原本就是为了连接悬崖两侧，供人通过。

        声音的源泉，就在门后。

        陈熵并没有下到如此之深的地方，而是中途拐进了一间布满奇奇怪怪装置的白色房间，林宁不喜欢那里的色调和味道，也就没有多留。他循着声音而来，最初的目的便是追随声音而去，其余种种，皆无必要。

        林宁轻飘飘地穿过铁门，视线顷刻间被血红笼罩，那血是如此的厚重，以至于林宁甫一闻到便几乎晕去——甜美至极。鲜血汇成的瀑布奔流不止，声若巨雷。

        哪里来的这么大剂量的血？林宁定了定神正欲再看，心底却忽地一凉：有人正在某处注视着他。

        已经晚了。意识到被监视时，他便已完全落入对方掌控，身体再不能动弹，那目光透过衣衫，透过肉体，透过骨骼，直刺心灵，大惊之下林宁慌忙收回意识，却发现主导权已不在自己手中；一股力量悄无声息地来袭，试图斩断他与意识体的联系。林宁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但此刻的他就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在半空中胡乱扭动，任人欣赏。这种感觉既屈辱又绝望，他拼命抵抗，结果是看着自己的意识越飘越远。那股力量之强已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不见其人，不闻其声，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活物，而是深不可测的海洋。

        “宁宁！宁宁！”

        谁在叫我？

        “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醒？我很清醒啊。

        “笨蛋，给我醒来！”

        “啪”地一声，林宁浑身一震，回到了小小的斗室之中，左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显然方珏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不过刚刚打完她便后悔了，刚想道歉，林宁小嘴一张，竟喷出一口鲜血。方珏大惊，林宁咳了两下，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兀自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方珏这一巴掌，他可能就回不来了。“方姐姐，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他笑了笑，抹一把嘴角血迹，语气极其严肃认真。

        “你……没事吧？对不起！”方珏心下惊疑，自己那一扇竟有如此威力，绝无可能。

        “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要不是姐姐这一下，我现在早不知道飘去哪里了。”

        “可是我不该这么用力……”方珏越听越迷，她只不过是醒来后见林宁神色不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黄豆大的汗珠密布后颈，如着魔一般。她试着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晃了晃他身子，仍旧没有回应，一触之下但觉林宁身体比冰窟还要冰冷，方知大事不妙。于是当机立断，狠狠扇了过去，祈望用外界刺激唤回林宁神智，没想到却把他打得吐血。

        林宁哭笑不得，简单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出乎意料的是，方珏并不慌张。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林宁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的那丝光彩，应该叫做狂热吧。

        冷原的地下长眠着一位神祗。

        长眠之所若不是指这座陵墓，又会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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