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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才少女(3)


吴凌烟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一边诅咒着命运,一边向后不住倒退。人体蜈蚣疯狂拍击地面,如重装坦克般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吴凌烟渐渐被逼入绝境,一味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无路可逃。冰冷而坚硬的墙壁就像分割生死的茔碑抵住吴凌烟后背,左右两侧也被蜈蚣庞大的躯体封锁,除非生了翅膀,否则已成死局。但人类怎么可能生出翅膀?

        墙体纸片一样地崩塌,说时迟那时快,吴凌烟竟如空中飞人般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人体蜈蚣身后;连带着撕下一大块皮肉,可谓“藕断丝连”,触目惊心。毒蜂一战令他对猎人工具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之所以后退并非单纯地逃避,而是在寻觅最佳时机,发射钩爪。他知道一旦落空必死无疑,这是真正的危险狩猎;钩爪嵌进为首的女人肩胛,接着按动机关,缆绳收缩,将身体带离地面,踩着怪兽背部逐级跳下。不仅成功脱离险境,还为他创造了难得的进攻时机,而吴凌烟再不会犹豫。

        他对着人体蜈蚣尾部一顿狂抓,这看似老旧的铁爪还真是锋利,顷刻间血肉横飞,漫起殷红的血雾。直抓得吴凌烟气力不逮,遂以一记左轮收尾。人体蜈蚣吃痛大怒,尾巴一甩,将吴凌烟如保龄球般击出,同时调转身子,前肢高举,没头没脑地砸将下来。

        “怪物始终是怪物啊。”吴凌烟嘿嘿一笑,钩爪再次飞出,在几乎同样的位置扣住人体蜈蚣,借助极速的升力短暂悬空,并且略微超过了人体蜈蚣的高度。人体蜈蚣大吃一惊,想不通这个烦人的小虫怎么眨眼间就跑到了自己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头顶。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浸满魔血的子弹威力比预想中还要大得多,人体蜈蚣全身上下无数张嘴同时发出痛苦的尖叫,剧烈的疼痛使它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缩在原地不住抽搐;占主导地位的女人头盖骨直接被开了个大洞,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黄白相间的液体正鲜活地跳动,极尽恶心惊怖之能事。但在此刻吴凌烟看来,那金灿灿的脑汁却像蟹黄般诱人可口。

        于是他把右手伸进白花花的骨洞里,揪住湿滑的脑髓,狠命拉扯;爪尖和倒刺击穿了敏感的神经,血浆包裹的大脑被生生取出。吴凌烟兴奋地跳开,避免被倒下的躯体波及。无形中他已掌握了猎人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内脏攻击,如果是一般的怪兽这一击足以致命。人体蜈蚣并非“一般怪兽”,它有许多脑袋,即使占主导地位的大脑损坏也不会死亡,但它确确实实遭受重创,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就此不动了。

        吴凌烟尝试切断那根令人厌恶的肉管,却发现肉管已经扎根于受害人脊柱,几无分离的可能,而且,他还忽略了一件最关键的事情,节肢动物的生命力。

        肉管突然喷出大量腥臭的白水,吴凌烟闪避不及,半边身体全被淋中。他大叫着抽身,脚却牢牢粘在地上纹丝不动,那些污秽的液体原来是黏液……人体蜈蚣再没给他思考的机会,六条手臂切菜一样切开了吴凌烟小腹。吴凌烟最先想到的是逃跑,但黏液作用下逃跑无异痴人说梦,他已不能再逃了,人体蜈蚣嘴里呼出的臭气近在咫尺,红色肉管口径蓦地长大一倍,明摆着是要将他一口吞下。

        吴凌烟急中生智,将左轮手枪插入肉管里,疯狂扣动扳机,弹匣顷刻间一扫而光,还犹不自知。

        林小仙为他准备了二十发子弹,一次射击需要消耗两发,除去之前用掉的还剩十六发。肉管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剂量的“毒血”,像脱线气球般膨胀起来,当场炸裂。人体蜈蚣软绵绵地倒下,没能发出丁点声音。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得吴凌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去肉管的瞬间同时宣告了所有人的彻底死亡,偌大的祷告厅现在更像是停尸房,放眼望去全是尸首,死状可怖。

        赢了?

        赢了,但吴凌烟并不开心。

        怎么可能开心。活生生的人变成怪物,理智者刀剑相向,疯狂者同类相食;名为信仰的遮羞布被扯得粉碎,无头女神血泪沾襟。

        光,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照进来,冰冷刺骨。三条瘦高的身影自圣光中降临,凛若天神。

        林小仙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吴凌烟留下的手机,一个叫方珏的人打来电话,她直接无视;吃饱喝足的婴儿在床上睡得很沉,嘴角浅浅的红色印痕在吴凌烟回来前自会褪去。当然他也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自古以来死于初次猎杀的猎人可以填满上千个冷原大教堂,尽管她为吴凌烟提供了最优厚的条件,死亡依然如影随形。

        微光隐修会。他们终于来了。

        来了也好。

        以前身为猎人的时候,林小仙并不属于教会管辖。现在她被认定为已死亡,教会更不太可能是为她而来。那么,是为了下水道里的老鼠,还是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随着昙华分崩离析,冷原持续几年的平静岌岌可危,再加上这个叫方珏的家伙……虽然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但既然会对冷原感兴趣,那不是疯子,就是精神病。

        演员比预料中多了不少,但没关系,舞台够大。

        不过在正式开场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无人区惊现蛇灾?请广大市民远离城东!”报纸头版最不起眼角落里隐藏的一条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与占据整个版面的主教演讲预告形成鲜明对比,而冷原这个地方本是不产蛇的。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还是生物入侵?或者更险恶的东西。如果吴凌烟没死的话倒是可以让他去瞧瞧,然而教会马上就会发现他体内流淌的污秽之血,处以极刑。

        凡异端者,必以血罚净除。

        她并不急于寻找新的代理人,毕竟不足两天第一个就死掉,需要重新评估其可行性。或许真会有奇迹发生也说不定。

        是啊,奇迹。曾几何时她也渴望过奇迹,所谓奇迹就在人生最黑暗的深刻,仅存的那一点微光。某种程度上看来隐修会的人和她难得地达成了共识。

        秋风萧索,一只乌鸦从窗外撞进来,落在少女羸弱的肩头,血色双眼深陷眼窝,目光中满是刻骨的怨毒。林小仙脸上泛起冰冷的笑意,她给乌鸦取名为“背叛”,在她还没失去声带的时候。背叛和她一起熬过了那些地狱般的岁月,而且直到现在还陪在她身边,她们活下去的执念无人能及,她们背负的仇恨永世难逃。背叛轻车熟路地用喙替她调好热水,林小仙将轮椅摇到浴缸前,花了十分钟脱下衣服,爬进浴缸——这一切如果只靠她自己做要多费一倍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更喜欢穿连衣裙。背叛的双爪和利喙就相当于她的第三只手,不可分割。

        她们很享受这个时刻。镜子里映出的胴体曲线曼妙,却绝不养眼;因为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到处爬满了蜈蚣似的丑陋疤痕,几乎覆盖了整个背部和胸部往下的部分,触目惊心。这些伤口现在当然不会再痛,但或红或黑的疤痕却无法抹去,除非进行植皮手术。林小仙并没有手术的兴致,这是专属于她和背叛的秘密;她为背叛梳理羽毛,背叛帮她清洗手够不到的地方。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了镜面,自己的容颜变得模糊,真假莫辨。

        好温暖。

        吴凌烟如果这时候回去,刚好能撞上这香艳一幕。可惜的是,他正像个白痴一样倒吊在天花板上,浑身上下被裹尸布包得结结实实,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地流干。

        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这间暗室位于大教堂墙壁间的夹层,极为狭窄,长度却极为惊人,就像世界地图上的智利,两侧墙上摇曳的长明灯是这幽闭长廊的唯一点缀。不同之处在于智利可不会好端端地在天花板上挂满吊人!

        他们身上都缠着裹尸布,绳索一圈套一圈,没有外人帮忙基本不可能挣脱。可以确定他们都死了,死因是失血过多,无一例外染成黑红色的裹尸布便是铁证;某些尸体已化为骸骨,说明这个地方年代相当久远,类似的行为更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塔罗牌时期……最后一句是吴凌烟的胡思乱想。事实上他现在很紧张,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成为吊死鬼大家庭的新一员,脖子上流过的温热液体仿若日渐枯竭的沙漠绿洲,无需流尽,就足以致死。

        人流失多少血量才会失去意识?吴凌烟不太记得,但很明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三个莫名其妙的的家伙甫一见面就给他腰间来了一刀,随后脑袋上又挨了一锤,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就眼前一黑,迷迷糊糊地被在地上拖行,然后就成了这副鸟样。

        破口大骂是毫无意义的,也许墙壁是隔音的,也许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他;铁爪被随意丢在下面,仅剩的金属瓶不翼而飞,双手反剪,又痛又麻,就算现在有人帮忙把爪递到面前也无济于事。吴凌烟已经试过绳索的牢固度,绳结打得相当专业,简直就把他当作了待宰的猪。

        真的要像猪一样死去么?不。

        即使在这样的屠场也还有希望。

        那希望的火种就是长明灯。

        用长明灯的火焰点燃裹尸布,理论上是可以逃生的,因为从这种高度坠落并不至于危及生命。问题是长明灯离得有点远,且偏居墙壁一隅,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够到。吴凌烟已经不太正常了,他有办法。

        但见他在半空如钟摆般摇动身体,使摆动幅度尽可能达到最大,为的是撞击附近的尸体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最大化空气流动引起火苗助长,如果能有些枯草什么的恰好落进火里就更好了;然而理想与现实总归是有一定差距,不是力气弱了半筹,就是角度略有偏斜,乃至时机把握不对,反而使火势减小。吴凌烟开始急了,剧烈运动使得原本流速平稳的血液巨幅加快,挥洒在墙上地上宛如拙劣的泼墨山水画。

        视线有点模糊……是汗水还是血水?倒映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化成一团朦胧的白雾,渐渐弥散开的腥甜香气和枯骨的窃窃私语摄魂夺魄。吴凌烟一遍遍地重复着同样的举动,就像退潮之后搁浅的游鱼,除了无意义的跃动又能做什么呢?尽管那样它们也无法重回大海,而这世上更不存在什么龙门。

        终于,吴凌烟近乎成功了。

        为何说是近乎,是因为效果比计划更为猛烈:一具尸体身上的绳索早已腐朽,承受不住撞击的冲力而断裂,径直砸向地面,裹尸布末端恰好卷进了长明灯的火焰。也不知那灯用的是何种燃料,火势骤起,一发不可收拾。

        他屏住呼吸,摔到地上时身体已成一团火球,幸而烈焰主要集中在上方,半空中骸骨如林烟火盛炽,死之狂宴欣欣开场。他就地一滚扑灭身上火焰,撕下一片裹尸布绑在腰间,然后捡起铁爪一路狂奔。这该死的甬道不知为何好像变长了,跑了起码有五分钟还没到头,火势已经烧到屁股,烟雾呛得人涕泗横流;吴凌烟大惊失色,卯足全力冲向尽头铁门,想也不想便拧开门把。

        门外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飘浮的行星无声转动,恒星光影迷离;银河缓慢而死沉地流淌,流星体漫无目的地游荡。有序,冰冷,完美。宛如永恒真理,宇宙中心。

        吴凌烟脚下一空,闷头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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